一阵敲门声过后，格伦听到了领主的声音。
他感觉到领主的身影在自己的房间门口不安地游走。
「请进吧，侯爵大人。」格伦低声道，「十分抱歉，作为受雇于您的佣兵团成员，居然还麻烦您留我在这里过夜。」
「没什么。不过，灰杨城的城堡可不是免费的旅店啊，」领主见格伦还醒着，便迈步走进了黑暗的房间，「虽说是我们这边主动邀请的，但你们也要拿出些东西来啊。」
「我猜我明白您的意思。」
「对的，」虽然格伦在黑暗中看不清东西，但他能凭直觉感到领主点了点头，「也就是说，目前为止，你们有什么头绪吗？」
「华德内的遗体，无论怎么看，都像是自然死亡的。一开始我也不敢下定论，但是乔西经过观察得出来的结论是一样的。您那边的医生怎么说？」
「他们把遗体解剖分析了……」领主叹了口气，「神啊。真是不想再看到那样的场面。他们说内部一切正常，没有中毒的迹象，也没有因病而死的迹象。」
「这样就很离奇了……」格伦坐在床上，双眼直勾勾地望着深处的黑暗，「埃拉格侯爵大人，您贵为一城的政治中心，有没有想到在您领地内有无私人之间的利益斗争？」
「我要是知道的话，」领主的叹气更加明显，「我也就不会这样大费周章了。我承认我的能力不怎么够，做不到我父亲那样，总是能把事情完美地解决掉。」
「这种事我觉得怎么样都好吧……」格伦轻声道，「我想问的是，您有没有对城中驻守骑士等等小贵族之间的人际关系有了解？」
「如果必要的话，我会了解的，」领主坦然道，「毕竟大多都会影响到我在这座城中的行事效率。」
「说不定我知道什么……您试着回忆一下，在灰杨城中，有没有人曾经与华德内结下过仇怨？或者再扩大点范围，有没有和他关系不和的人？」
「有，是迈尔德尔爵士，」领主肯定道，「但是，大概不像你想得那样，会不惜动用这种超乎常规的手段害死华德内。迈尔德尔爵士是个很老实的人，他们只是平日里对某些事物持相反观点，最多也只是到吵架的程度，不会再升级。很多年来一直是这样，我觉得迈尔德尔爵士不会对华德内做出这种事来。」
领主在格伦的房间内，靠着一面墙兀自沉思。
而格伦则点亮了房间内的蜡烛，看着橘色的火光在房间中慢慢燃烧，热量和光芒透过空气逐渐蔓延到整个房间。
安排给格伦过夜的房间是单人间，面积很小，只不过是用来睡觉的而已。而领主正靠在面对着门的那一面墙，身上不再穿着面见大众时的礼服，而换上了朴素的丝绒衬衫。
领主的样貌英俊而年轻。格伦坐在自己的床上，用余光瞥了他一眼。见到他平常的样子，格伦才知道，原来领主的年纪是多么小。甚至，可能比维莉德大不了几岁。
让这样年轻的人来承担治理政事的责任，爵位世袭还真是让人有点困扰呢。无论如何，格伦自从见到领主的那一刻起，就觉得他如果当一名艺术家的话，或许会比如今的道路好走太多了。
「那就说明凶手另有其人了……」
后天就是初秋了。现在夜晚的气温没有那么高，大概很适合思考。但是依旧没有什么头绪啊……
「那么，」格伦问道，「侯爵大人，在案发的时候，有人注意到什么迹象或者听到什么声响了吗？能从这里推断出什么线索也说不定。」
「是啊，其实我也是这样希望的，」领主摇摇头回答道，「但是，华德内就是那样悄无声息地死在了城堡的后花园内，在将近半天的时间内没有一个人注意到。案发时正是我的工作时间，我还要在领主大厅接见来客。」
「我知道了。对不起，请再给我一点时间思考吧。」
「没问题，这么晚来打扰你休息，该道歉的是我才对。 」
领主的声音低到几乎和窗外的夜色融为一体。他就这样拖着脚步，穿过房门回到了走廊。地毯吸收了他的脚步声，否则在如此静谧的深夜里，听起来一定非常沉重。
「果然事情没那么简单吗……」格伦自言自语着躺回床上，任自己长至齐肩的头发自然下垂到枕头上，「不过，居然没有和华德内关系差到会下手杀他的人呢，事情接下来的发展，大概会很有意思……」
……
「维莉德·伊洛在此，」维莉德皱紧眉头，沙哑着声音对面前的男人说，「先生，您在这样晚的时间提出要来见我，我希望您不是来给我添麻烦的，这项任务对影锋会来说也很棘手。」
「据我所知，团长大人帮不上什么忙，对吧？」达特明的嘴角勾起，而眉毛却弯成了八字，这幅微笑看起来，相当凄苦。
「多多少少还是可以提供一些线索的。例如说案发场地至今仍然有魔力存留。这一点，您肯定不会没有察觉到。」
面前这个男人，是自己曾经最熟悉的男人。
但是，要说为什么最熟悉，却又稍稍有点想不起来。这个男人在维莉德心里勾起的回忆，除了黑暗，就是黑暗，再也没有别的。
月光和星光，像以前一样，安静地点缀着那阴暗无比的天空，让维莉德的身影处在寒冷的光芒当中，而那个男人则躲藏在阴影里。他，究竟是因为什么才到这里来的呢……
「当然了，我作为与魔物作战的专家，如果不知道的话，反而要贻笑大方了，」他毫不顾忌地说着自己过去的经历，「死于我手的魔物让我变得更加强大，而且也是这些让我有了活下去的目的——铲除、铲除，再铲除。然后变强、变强、再变强，接下来，让别人变得和我一样强，甚至比我还要强。」
维莉德盯着这个男人阴暗的双眼。
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，于是她转过身去。战士从不以后背示人，但这句话是针对同为战士的对手来说的。
这个男人，已经不是战士了。
「影锋会，佣兵团的团长。」达特明喃喃道，「有趣啊。太有趣了。居然有了这样高的成就。但是，看我的眼神，却那样陌生。甚至还用了我不认识的名字……就那么想从我这里逃脱吗？」
「抱歉，我不记得我从您这里逃脱过。我甚至不知道您到底是何许人，到现在为止，也只不过是知道您的名字叫做达特明·罗斯罢了。而且我本来就叫维莉德·伊洛，您是不是把我错认成另外一个人了呢？」
「不。」
虽然背对着他，维莉德看不到他的表情。但是凭借自己的直觉——她不愿意想起这种直觉是为何而有的——她知道达特明正露出和从前一样的，疯狂而令人不知所措的微笑，阴沉沉地看着她。
「不，不……暂且不论我是不是认错了人，我对影锋会的团长，都有重要的话要说。」
「那这番话，到底重要到什么程度呢？」
「很重要很重要……」达特明的声音低下来，沙哑的嗓音在如此音调之下变得更加令人毛骨悚然，「华德内的死，不单单与魔物有关，更与领主有关。但是，至于是什么样的关系，我就无从得知了。」
维莉德点点头，但是依旧没有转过身来。
城堡的露台视野很好。即使在夜晚，也能够清晰地看到城中的景色。
灰杨城在整个东海崖，大抵算得上繁华。这里的夜生活一样很丰富，如果在城堡之外加入他们，或许就会认为这是一座永远安静不下来的城市。
例如说，娼馆。
例如说，酒馆。
例如说，夜行的黑市商人。
例如说，刚刚抵达的旅行商队与客满的旅馆。
维莉德静静地望着露台下的万象风情。东海崖，与东瀛隔着一道宽阔海峡的国家。虽然对外宣称是忠于教团的、秩序至上的国家，却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，不得不像帝国一样设立亲魔物特区，将沿海地区划为灰色地带。
也因如此，那些异地居民与文化的流动，这里也受到了波及。
正所谓白昼与夜晚，恰似人的两张脸。就像她自己一样。
鞭声划破空气，剑舞之影在夜色之下闪耀。过去和现在的幻象交织在上一瞬间，维莉德浑身一阵冷颤。
「您的意思是，领主在借刀杀人吗？」
维莉德面对着整座灰杨城，这样问道。
「恰恰相反。不过，至于相反的是哪一方面，却需要你自己去想了。」
维莉德咬紧牙关。
这种感情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。
已经自主遗忘了的那段记忆，如今冲破了脑海深处的黑暗，浪潮一般涌了上来。一时间，不知道该想些什么好。在这里遇到这个名叫达特明·罗斯的男人，对她产生的影响超乎寻常。
几乎，无法正常思考。
「您要说的所谓重要的话，就只有这些而已了吗？」
维莉德问道，声音颤抖着。达特明不可能看到，现在维莉德的脸色已经开始发白。
「当然不止……」达特明的声音变得更低，「我今天到这里来，其实还是想要叫一次我记忆中始终无法抹去的那个名字。虽然，你已经拒绝了这个身份。」
「什么？」
「你拒绝了你母亲给予你的身份。你拒绝了我最爱的人给予你的名字。你让我有点失望啊，杰达娜。」
……
萝茵将钢剑从腰带上解下，烦躁地扔到了床角。剑鞘撞到了墙，发出「咚」的一声响。
都是笨蛋吗，那些家伙。凭着比自己大三五岁的年龄，就想把她当小孩子看。不管萝茵的硬实力多么让人钦佩，教起他们来，他们也依旧是一副「小孩子还想教我剑术吗」的表情。
萝茵明明只要动一下拳头就可以把他们全部放倒。
这几天来她遇到的人和事情，没有再比那些可恶的少年更让人火大的了。
现在露娜大概还没有结束工作吧，房间里空荡荡，只有萝茵一个人。虽然很想让露娜尽快回来陪陪她，但现在为止萝茵还是更希望自己能快点发泄一下心里的烦躁情绪。
赶紧的赶紧的……
「笨蛋！笨蛋！」萝茵拼命地敲打着床角，「笨蛋啊！都是笨蛋！」
每一拳都正好砸在床角最坚硬的部分。木头与鳞片的接触产生强烈的摩擦，发出令人掩耳的尖锐声音。萝茵不顾指关节的疼痛，只是紧闭着双眼，一次又一次地敲打床角。
敲打床角。继续敲打。好烦躁。好气愤。好想亲手撕碎他们。
不行，不能这么冲动……得快点冷静下来才行，不然让露娜看到自己这个样子的话……
「冷静你妹啊！！」
萝茵把床单狠狠掀了起来，用尖利的虎牙在上面咬了好几个洞。现在她不受控制地用自己每一个最能够发力的动作，尽情宣泄着心里积压的不快。
她其实明白这没什么大不了的，只不过是年龄大的新手看不惯年龄小的老手罢了，这其实是人正常的情感，和才能无关，只是被比自己年龄大的孩子忽略实力、强行看不起什么的，稍微觉得有点丢脸和自尊受损罢了，没什么大问题的……没什么大问题……
「但是这已经很有问题了啊！！」
萝茵再一次掀起褥子，把褥子卷成卷在房间里甩来甩去。
她实在是太气愤，有一个来找她学习的十六岁的少年在得知她只有十四岁时，居然自以为是地和她当众吵了起来。
那些本来就不太看得起她的学员们，居然还围观得津津有味。
她绝对不能和他们动手，否则会被解雇。
这样就不能帮助露娜了……
这样就不能帮助露娜了……所以必须要忍着……
必须要忍着……
忍着……
「你以为我不要面子啊！！太欺负人了吧喂！！」
「什么‘十四岁的小孩子来当什么教练’啊！！」
「什么‘你比我们年纪都小就不要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’啊！！」
「我明明比你们厉害好不好！！」
「这都什么啊！！」
「有种和我单挑一场啊！！不把你们干趴下算我嫩好不好！！」
萝茵正抱着被子在地上打滚，房门突然被人打开了。
「萝茵……你……在干嘛？」
……
「没有！露娜！露娜你听我解释，我什么都没做，只是觉得太无聊了，对，只是因为你今天回来得太晚，我等你等得太烦躁……」
萝茵感到天旋地转。
她正用激烈的动作比划着，试图让露娜相信自己并没有做什么丢脸的事。
但是……
「萝茵，」露娜小声说，「其实我早就回来了……但是我隔着门听见你好像在大声抱怨什么……就没马上进来……」
……萝茵好像听见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。
算了，不重要。
但这样的话，自己在露娜面前的形象该怎么办……
「所以说，露娜，别在意那些，只是一时发发牢骚罢了……」
「不不，」露娜使劲摇头，「萝茵在训练场肯定受气了吧？萝茵从来没发过那么大的火……」
萝茵差点说出来：露娜你这样体贴的话会让我觉得很困扰好吗？！
「我才没有。一群让人不爽的小杂鱼而已！连正经的训练都没接受过，我一只手就能干倒他们十个……能生他们的气……我也太没气量了……吧？」
萝茵自己也不知道原因，她总觉得自己的声音越说越小……
「我也……太没气量了吧……呐，露娜，我太没气量了吧……」
不知何时，萝茵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抽噎了起来。
「没有，别误会，露娜！我……我才没有哭！我才没哭……」
萝茵徒劳地解释着，但她已经感觉到，自己的眼眶在发热了。液体流在脸颊上，下颚和嘴唇也在不断地发着抖……
「我才没哭」之类的话，已经全部都成了骗人的，明明现在已经哭成这样了。萝茵怨自己，实在是太不懂忍耐了啊。居然在自己想要保护的好友面前哭得像个小孩子……
但据他们所说，自己本来就是小孩子不是吗。
差不多，稍微，哭一会儿也不要紧吧。
「萝茵别骗我了，明明都已经泪流满面了……」
露娜摸出手帕，给萝茵擦着眼泪。
「露娜……我……我可以……稍微表现得，像个小孩子吗？」萝茵用颤抖的语调问着，「就一会儿，一会儿就好……没错我哭了！我哭了又怎样……让我哭一会儿吧！」
「当然可以了……大男子汉都有哭的时候，谁规定萝茵就不能哭了？」
露娜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，看样子好像是明明在心疼着却又故意想让她开心起来的样子。
这样萝茵反而更不开心了……
「露娜……我……」
「别说了，萝茵，坚强的感觉一定很苦吧。」
「我…我才不坚强！坚强什么呀……」
「好了，好了，萝茵，我也没少受你照顾……至少这次，让我给你个拥抱吧。」
「呜……呜呜……呜呜呜……好委屈……好难受……」
萝茵泪如泉涌，委屈地哭着。
两个女孩抱在一起，萝茵感觉到露娜在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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